夜更一换,最后一场收卷。总收台前,传送官一份份接过,誊录官两两对照,监察司在侧照灯,兵防把看场的节奏放得更慢。没有人催,也没有人偷懒。最后一捆卷装进木匣,绫封叠上,火漆落下,印章落在最中间,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。
“收官。”礼部小心地呼气。
“去,把今天值过的兄弟轮换下,先喝口热水。”李纲摆手,“明早申时前,把复核报告和风险复盘放在我案上。”
“是。”
外头夜色已经沉下来,贡院墙上那面旗子在灯影里只有一个轮廓。街口还有人在看榜墙,没人喧哗,谈话也压着声,像生怕打破了这条街上落得住的那点静。
回到中堂,李纲拆开袖口,手背被印泥染了一点红。他看着那抹红,笑了一下,很淡。
“今天这样,就好。”
他停了停,又补了一句,“零违规不是目标,目标是公正。有人真敢犯,就办。没人敢犯,也不能骄。”
“记住了。”
夜里风更清,灯焰稳得像被罩住的星。
天刚亮,贡院三门一齐开,鼓声压着晨雾滚过长街。
今日只一场,大考限一日,题面只有一行主问,落在每一张黄纸最上方:大宋对金之政策,请分势、事、财、兵四端立纲,陈三年之可行之策,明月度,列取舍,定止损。
纸墨气一层层铺开。考棚里的人背脊坐直,袖口卷到手肘,笔锋在纸上扎下第一笔。
有人先画格,先列纲,再把每一条往下分,有人先把地图在心里展开,沿着河道和驿路把仓、津、关、寨一一落位。
午前风静,抬头的人少,低头的人多,只有砂砾被脚跟压得极细的声音。
有人先写守为主,把边备与迁民、屯田与盐铁、茶马与舟师一线串起;有人写战为主,却不空喊,多写的是何时战、何地战、战后如何止。
也有人主张和为主,但把和议的窗口与底线写得很直,谁来谈,谈到哪一步,谈不成怎么办。
更多的人把四策取其一为纲,其余为目,条条挂在可执行的钉子上,哪怕是个钉帽,也敲得结结实实。
午时三刻,阳光压下来,棚里更热,墨味更浓。有人伏案画表,把三年里的钱粮按季度切开,写第一年收支平,第二年外贸添项,第三年转盈,每一栏旁边都有小小几字,写若不及,下一格就是补。
有人画驿传,把马道与舟道合起来,写江北两翼,江南四臂,每一站旁边画一个圈,圈里一个字,写水。
有人写军纪,写不得以急务为名,拆民屋、夺民食,旁边另写遇灾,官先报,军后至,下附罚例,罚谁,怎么罚,谁来记。
到申时,棚外的影子斜长,换茶的脚步更轻。有人把最后一段止损放到卷尾,用很短的四句收束,错先认,认先止,止先退,退先护。
有人在卷尾写人心,写民心一散,万策俱迟,也有人写税赋,写不可再苛,苛则空,空则败。
这一日,没人敢轻慢,没人敢玩花样。有人在字迹里藏着一路火,但火收在理上;有人笔力并不漂亮,却把每一件事情像钉钉子那样一口口钉进纸里。